网络文章 - 情感 - 爱是一场暴风雪
    永国是我高中时的前座,浓眉小眼像极了日本人,外号“梁三枪”。所谓枪,其实是笔,就是说这人什么时候身上都是三支笔,上衣口袋别一支,手拎一支,耳夹一支。他的耳朵就像是天生的笔架,笔搁在上面稳稳的,这习惯大大方便了平时丢三落四的我的取用,每有所需,伸手一探,如探自家墙角,此兄对这“背后的黑手”也早已是司空见惯。此人风趣有度聪明绝顶,系数学天才,学英语却无甚悟性;我呢,个性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率直洒脱又有点男孩子般千仞振衣、万里濯足的豪气,英语一级棒偏偏对数学短路。于是,性格上互相对立的我俩动辄揶揄歪讽、影射挖苦,学习中则恢复统一,分享大脑资源,名副其实的“strategicpartner”——战略伙伴关系。我每有问题请教他时,叫他的方式都是毫不客气的——长臂直伸,掌拍其背,五指一抓,连皮带肉拽将过来,霸道得连语言都显得多余。而此时的他不论正在做着什么必定以我为先,呲牙咧嘴地中断下来,转身赐教。而我打磨他的英语水平的手段却是极其简单的,就是逼他背课文,时不时飞快地用美语背一段小说情节,考他听力,然后让他回答我问题,答错要请吃麦辣鸡翅,六只,我毫不掩饰自己健康的食欲。为赚此君之鸡翅,我特意苦练语音、语调、语速,至今仍记得不少英文原版小说中的段落词句。时间长了,他的英语大有长进,而我的数学仍是一塌糊涂,不是他讲解得不好,而是我怎么努力也提不起兴趣,一接触到数字就一个头有两个大,我永远也做不到置身文科中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常常,抓他讲题并非着急此科成绩,而仅仅是想听他说话来缓解内心的压力和危机感。分班时,永国理所当然地进了理科班,我思考许久竟鬼使神差地也报了理科。这意味着,我可能从此再也不是优等生。巧得很,居然又和永国前后座。接下来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除了考试公布成绩的时候。永国和我都是球迷,他爱德甲拜仁队,我则倾心西班牙皇家马德里,我说德国球队虽沉稳老练但打法保守场面不好看,不如西甲气势恢宏,脚法精湛;他说场面不好看却能力挽狂澜,时时叫你感动的还有队员球德和人格魅力,不像西甲那么花哨,球星泛滥。而国内的甲A赛事,我们同样热衷,即使在学习紧张的时候,仍如必修课般时时关注,荣辱共进。此外,永国一如既往地找时间给我补习数学,而我总是中途就岔开主题,侃起古龙金庸或者拉他下棋,他耐着性子轻声制止我的胡闹,哄着我学习,而我却变本加厉愈发顽劣起来,终于有天,永国被我的态度激怒:“你这个样子怎么上北大!”他这么大声地吼我是第一次,他眼神里有种内容说不清是什么却让我有些期待,谁都知道,永国的目标就是北大。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委屈溢出眼眶,讥诮挂上嘴角:“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北大!”'这次,永国破天荒没有哄我,直视我几秒种,垂下头,良久,把笔塞进我手中,展开习题卷说:“我们再来一遍。”   

    后来我拼了命地学习,还是只能看着永国一个人去了北京。我只进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读英语系。对我而言,去不了北大,在哪儿都一样。我和永国保持着联络,信里我称呼他“果子”,他依然叫我紫尘。我们通常各自谈着学校里的趣事,南朝北国的神侃。有次,我在信首画了一个苹果当作对他的称呼,后来他回信的时候,开头颇让人费解——用紫色的笔点了椭圆形的一堆麻点。乃蹙眉研究半天,恍然大悟,是芝麻烧饼。遂去信曰:仁兄所绘之烧饼委实让人难有食欲……回信让人惊掉下巴,他说“什么烧饼!那是紫尘,就是你啊!”耶和华大大!可怜我老爸当初趴在地板上翻了两宿字典为一双宝贝千金取的多么诗意的名字,被这家伙落实到图形上居然如此的不堪入目,我孪生小妹叫揽月,按他的逻辑,该是烧饼下面架两把叉子吧,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此举简直恶过煮鹤焚琴,饶他不得,乃心安理得敲诈他六只鸡翅记在账下。大二时,我有了电脑,开始和永国在网上会晤。永国说尧紫尘同学,你的网名不好换个吧,我问怎么不好了,他说“perpledust”(紫尘)音译过来就是“婆婆打死她”,不好。我想想也是改就改吧,就叫“purplishreck”(淡紫色的浮云),永国说,这回译过来是“怕不累死立刻”,更不好。弄懂了,这小子存心相戏,我咬牙切齿的威胁他:“I’llgiveyouafourpennyoneifyoudon’tbequite!”(再不住嘴,我非狠狠地给你一记老拳),“Try,please!ifyoucanaffordtobuyanewmachine!”(试试看,如果你有足够的钱换台新机器)。我真后悔挽救了他那贼破的英语,气恼生智,把他的英文名字“Fencer”(剑客)按他的音译方式译成了“粪屎”。他在那头大恸道:“真是遇人不淑啊,这么不环保的话都说得出口。”我爆笑着反驳他:“怎的不淑?吾笑不露齿(不独露齿,兼露牙龈)行不动裙(未曾着裙),绛树青琴一般俱是好容仪!”永国虚弱地敲下一行字发过来算是认输“泪弹不尽临窗滴,可叹紫尘金脸皮”,他在说我往脸上贴金。九月的一天,永国和我在私人聊天室里研究着阿飞的出处,凭我们遍览古龙大作的经验来递进推测,阿飞极可能是沈浪的儿子。正当彼此沉浸在自以为破解了古大侠的千古悬念而又开始互相吹捧一番时,永国突然话题一转说,最近有件事搅得我喜怒无常,心烦时看谁都想揍一顿,寝室的哥们都退避三舍,恨不得周身覆盖三层铝合金。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拜仁又输球了?他说不是,是这样:有位关系贼铁的哥们总是有女生追,其中有一个开朗率直,聪明又有点固执,很像他曾经暗恋的女孩,而他对那女生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怎么办呢?我心想别人的事儿你烦个什么劲儿,就立马自诩爱情专家,点子一个个飞出来将永国好一通狂砸,什么浪漫攻势、死缠烂打、欲擒故纵、霸王硬上弓……永国说够了够了,赶紧把你这些主意统统塞冰箱里冰一冰,都馊出味了。坦白说吧,这位跟我关系铁得如影随行寝食不离的哥们儿你也认识——就是梁永国我!我登时像被填了满口沙子,吞吐不得梗得难受。盯着显示器闪烁的荧光屏像看到了永国踌躇的脸。那边的他还在倾诉着:“前两天,她折了三百六十五颗星星送给我……”“你感动傻了是不是?”我抢断他问道。他说:“那倒不至于,区区三百六十五颗岂能挑战我的定力,要是三千六嘛,我没准儿会动摇一小下。”“是吗,那要是有一万颗你还不得带着玫瑰带着嫁妆赶着马车倒贴给她?”我酸酸的刻薄像在审贼,隐约感觉网路那一端,永国在戏谑地笑。可我偏偏好死不死的笑不出来,有种感觉轻微地牵扯着每一寸神经,迟钝地痛着。永国的回应像是等了一个世纪才传过来——“也许吧。但是,真爱是无法替代的,心里的那个位置早被占据,即使真的有那么多,想说服自己去感动也好难。不过若换了是你,不用多,三十六颗,就可以让我一辈子感动了。”假正经!一万颗,鬼都感动了,嘴硬什么!这样想着,心里却暗暗决定,“十·一”节放假期间,去北京游玩。我一天天地准备着,没有人知道我隐藏的快乐,离放假还有三天的晚上,我去了珠宝行,把一串单钻铂金手链换成了现金。这是家教极严的老爸在孪生女儿二十岁生日时送给我和揽月的唯一侈奢物品,我极爱它的简单明朗、倔强透彻:两根细细的并行的链子,连缀起一颗静卧于两枚枫叶之间的晶莹的天然钻,每个棱角都折射着五彩斑斓的父爱的光芒。我发誓,从北京回来后,我会加倍地爬格子做家教,把它悄悄地赎回来而不被老爸知道。路过精品店时,我进去选了一个没有花纹的容器,将数了又数的星星投进去,看着三十六个精灵一样的身影,像凝视着我跳跃的爱情,那是永国说“真爱无法替代”时的眼睛。我无限浪漫地打算着,明天上午去订机票,后天去选一套裙装,然后一下子出现在那个傻得透亮的家伙面前……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路灯都婀娜起来,我让一切看得见的美好事物感受着我为爱抑止不住的痴狂。   

    我没有去成北京。我在医院的床上被固定了两个月。身上插着三四条不太好玩的管子,我想这副样子一定很奇怪,就一直没跟永国联系。回到家以后,老爸告诉我,我可以有一段逍遥的日子过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高兴。我艰难地握住鼠标,感觉和以前大大的不一样了。我的信箱里堆满了邮件,大部分是永国发来的,有的,已经是很明显的情书了。我一封一封地翻阅,泪水一颗一颗地淹没了紫色的键盘。永国说,高中分班时,他听说我们被幸运地编到了一个班,就千方百计地调到了我的前座,虽然我常没头没脑地抓他背英语课文,可是他喜欢看我眉飞色舞着孩子气的得意。永国还说,那次,他并不是故意吼我,可是他实在为我着急,当我说“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北大”时,在他听来就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后来,他宿舍的哥们儿有意撮合他和那个像我的女孩子,无奈他只好说出了我的存在。哥们听罢一语惊醒梦中的他:“你可以不谈,可是你敢保证紫尘那边会没人追吗?”永国说,“我想那种锥心透骨的遗憾真的会杀死我,我没有办法接受你成为别人的女友。”再后来的邮件几乎每次都问为什么最近总等不到我,也收不到我的邮件。最后一封很短,是昨天的:“紫尘,你折磨我多久了你算过吗?如果是我错了,请你出现吧,我一定不再说我爱你。”我没有回复,我头痛,我只想休息,想好好睡下来。   

    我低估了北京的冬天。时值元月中旬,风刮在脸上撕下了路人所有的表情,每个人都说不出的凄惶,只有我保持着冷到极至的平静。姑妈说给我约了北京城里有名的老中医,可是我已厌烦死了穿白大衣的家伙们,我清楚他们帮不了我。这阴冷的天气让人从心里到感官都极不舒服,肩背隐隐作痛,脑袋也沉沉的,总想找个地方睡下来。是的,我来了北京。我终于还是去了永国的学校。他远远地向我奔过来,眉毛仍倔强地浓着,只是耳朵上没有了那支笔。我没有知觉地站立着,静静的,直到他一把将我拥在怀中,好久,好久。我也想抬起手臂抱紧他,可终于没有。耳边是永国语无伦次的心疼与责备:“…总是不按理出牌,这么久没有动静,突突然地就来了北京…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很冷,看你的脸色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傻掉了般任由他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问他:“你的耳朵上怎么不夹笔了?”永国笑着说,“那支笔,只是为你一个人准备,我身后的位置,永远是为你留的。”只差一点点,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我说对不起永国我不能送你三十六颗星星我明天就要走我以后不会再给你写信也不会再上网聊天了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永国是笑着带我去他的宿舍的。他说,可惜天太冷不然带你去长城……我木木然像隔着多个空间世界,听他跟我介绍着学校的故事。我心酸地看着永国忽略着我的拒绝,只在眼神中心疼着我的消瘦。曾经,我们各自都以为行驶在爱情的单行路上,小心翼翼地不敢拉近距离与对方并行,也正是这种矜持,给了对方更深的错觉,才导致了爱情迟到,以及一路的辗转不平。临走时,下起了雪,漫天密密扬扬的竟没有一片是完整的。我蜷缩在永国的臂弯里,看寒风抽打着蹁跹追逐的碎雪,体会着它们凄绝美绝的缠绵。当永国握紧我的双肩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我主动吻了他冰冷的唇,像诀别的仪式,然后转身极尽从容地走出他的视线,也决心走出他的生活。老爸给我办了休学手续,然后我去了大连。永国在E-MAIL中说,那天我走后,北京连续飘了两天的大雪,气温降到了最低点。我知道,只要我一句话,这个傻傻的大男孩便会固执地守望爱情,无论我当他是老同学、好哥们儿还是男朋友。北京的冬天早就过去了,可是我心里的雪却还没有停,我的初恋在那场暴风雪中罹难……我好想拥抱你,可我不能随意地抬起手臂,我好想时时看见你,可我的眼前总有白雾游移。频发的头痛和身上的湿痛我视若罔存,我无法握笔,无法敲键盘我都可以接受,可是,可是……我就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那个因为有了憧憬而一切都美丽起来的晚上,我因钱财被跟踪而遭袭击。我的后脑流着血可是昏迷中仍死死抓着背包,那里有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爱情。于是有利器一下一下不断刺进我的身体,我痉挛着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看清楚那是一根尖端磨得亮亮的钢钎……在医院里度过了反复昏迷、不停呕吐的八天,最痛的是胸前那根说是“气胸”用来排气的管子,我迷迷糊糊地想,好了以后再折三十六颗星星,可是钱没了手链也没了真不知怎么跟老爸解释啊,身边似乎是老爸双泪长流的痛悔,他以为被抢的是手链,而正是他用以代表父爱的这个高贵炫目的身外之物让爱女有此劫难。   

    又是一个冬季。异乡的清吧里,我听到了98度乐队的一首歌,“WebothknowthatIshoudn’tbehere,This’swrong.Andbabyit’skillingmeit’skillingyou,Bothofustryingtobestrong(我们都清楚我不应留下来,这是错的。亲爱的这刺痛着我也刺痛着你,我们彼此都试着让自己坚强)……”,深情而忧伤旋律里,一个略沙哑的声音诠释着心碎,“It’sthehardestthingI’lleverhavetodo,toturnaroundandwalkawaypretendingIdon’tloveyou(我所做的最为艰难的事情,就是在你面前转身远离,假装,我并不爱你)……”,我开始流泪,我想有些东西虽然简单却是唯一的,比如手链,比如我和永国的故事,谁都没有错,却都伤得不轻。这一年里,我为锻炼手指的灵活而不停地折星星,不知不觉已经一万三千多了,远远地超过了可以感动永国的那个数目,然而,我已不再想用数字去感动什么人,我是如此的坦然如此的平静,就算站在浴室镜子前对着满身赤红色凸起的疤痕也是一样的波澜不惊,因为,这是当初在我得知自己伤到了骨盆此生不可能有小孩子时就已做好的决定……